铁流:一个正在消失的群体(图)

作者:铁流 发表:2018-11-09 09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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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流与友人。
铁流与友人。(摄影:铁流)

这个群体通称五七右派,蒙难时都是心雄万里,才华峥嵘的年轻人,好多还在大学读书深造,末来诺奖的得主。他们爱这个国爱得发疯,忠于中共忠得痴迷,对毛更是顶礼祟拜,恨不掏出心窝。可是一场整风的阳谋运动,把他们埋葬了,埋了整整二十三年,爬出地狱时均垂垂老矣!

六十年后的今天,存活者还有多少?只有天知道。当年是五十五万八千多人,现可能不足零数?在这个群体中我不但是幸存中,也是较好较明白的人。为什么?我读懂了历史。历史就是这样,一将功臣万骨枯,伟人怎知冤鬼哭。

这张照片就是他们的现在,一个个老得步履维艰,行动痴呆,甚至连呼吸都困难。我认识他们,他们也认识我,我能说什么呢?难友,吃好活好耍好,长寿就是幸福,健康就是胜利,活过83便是万岁!不是伟人的伟人。

铁流:一篇8800字小说关押23年,相当一个字一天

题记:58年前的1956年春,正是我“少年心红才横,自信笔底有长鲸”的黄金岁月,年轻的共和国和我一样,驭彩披霞风姿卓绝。此时此刻的毛泽东是我们心中的“伟大领袖”,他提出发展科学文化的“双百”方针(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),一言九鼎谁不相信?

中国作协号召全国作家打破创作上的“公式化、概念化”,要“敢于干预生活”、“揭露生活中阴暗面”的东西。书记处书记刘白羽先生,从北京飞到成都召集一批有年华的青年作家座谈,动员大家响应党的号召,拿起笔来写。接著作协机关刊物《人民文学》,发表了刘宾雁“在桥梁工地上”、《本报内部消息》,王蒙《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》。

我是“翻身者”,“新中国”第一代工农作家,又工作在党的机关报《成都日报》,自然狂热紧跟。很快写出了小说《给省团委的一封信》,以晓枫署名(50年代我写文章别名)发表在四川省文联主办的刊物1956年10月《草地》文艺月刊上。在全省第二文代会上,文联负责人李累先生誉为四川解放后最好的一篇小说,并收入优秀小说集《深山初雪》。可谁能想到,就为这篇8800字的小说在1957年的“反右斗争”中,我被划为“反党反社会主义极右份子”,接着开除公职送“劳动教养”。自此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,整整关押了23年,相当于一个字关押一天。唉,真是:

少年轻狂不识真,误将恶魔作圣人,

二十三年长夜日,几个春来无泪痕?

附《给团省委的一封信》

亲爱的团省委:

我叫刘小云,家庭出身城市贫民,个人成份工人,今年22岁。1950年10月1日入团,先后担任过团支部的小组长、委员、行业工会的青工委员、工会主席等职。1952年5月由区委组织部调市委干训班学习。12月份毕业后,和同组的方顺风、陈望重两位同志,一道分配到市郊白沙区工作。

方顺风比我大两岁,陈望重比我大三岁,所以他们叫我小刘。

我们到白沙区这天,天很冷,窗外飞着雪,区里正在总结工作,忙得很。区委书记兼区长李运行没时间接见,我们只好呆呆地坐在四面通风的小凉亭里等着。我见方顺风冷得打颤,便把大衣脱下来搭在他身上。他问:“小刘,老陈,谈谈你们的意见,想干什么工作?”我道:“有好大一堆花生,卖好大一堆花生。我出身老粗,论文化水平,没有;论理论水平,很低。最好是干实际工作,比如到供销社去卖油卖盐,或到村里去当记工员。你呢?”“我么?”方顺风眨着眼睛,想了一会道:“你看作秘书和助理怎样?”说着转头问陈望重:“你呢?”陈望重依然摇摇手来,摆摆头:“什么工作都做,我没有意见。”

我们越谈越上劲,忘记了肚饿,到下午6点,区长李运行才来接见我们。他个儿很高,胖胖的长着一身好肉,脸膛又宽又大,浑身上下穿得朴素,蓝布帽、蓝布衣、蓝布鞋、蓝布裤,话音很大,好似庙里铜钟,“同志们!很对不起,让你们等久了。”他大踏步走进凉亭,笑着伸出手来,热情地和我们相握。“冷吧,怎么不多穿两件衣服?走,到我办公室谈去。”

区长的办公室很别致,四面都是风火砖,墙壁白得耀眼,那对毛绒沙发的对面,有一只楠木雕花书橱,塞满了各种各样厚厚的理论书籍,书橱上面的相框框着区长李运行穿戴军装的全身照片。

他招呼我们坐下后,给我们三人各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开水。

第一次见面,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印象:区长李运行,热情,不摆架子,关心同志,不愧是老共产党员和军人出身的干部。

三天后,正式开始分配工作:陈望重到生产科管种籽肥料,方顺风去民政科处理结婚离婚,却留我作秘书。工作分配完毕,看公文。区长问我们:“有没有什么意见?同志们,有意见尽管提。不过,最后决定权还是在于领导。”我们三人谁也没有说话。静一会,我见方顺风眨眼皱眉头,猛想起他过去是我们的学习组长,又想起他三天前说的话,便轻轻地拉下他衣襟,意思叫他说。可是连扯了三下,他也不吭声。是什么道理呢?我纳闷了。哦!也许自己怕自己的心事不好提。当区长李运行重复问第二遍的时候,我说话了:“有个意见。”区长李运行怔了一下:“你提吧。”我道:“方顺风是高中毕业生,有文化,干那门工作是否有些不合适?我呢,是一个没文化和理论水平的老粗,只能武不能文,跑点腿儿卖点力倒还可以,要叫当秘书改报告,看公文,就像是吃玉米打哈欠——开黄腔。我建议我和老方对调一下。”说完,用眼瞟瞟方顺风,他就像姑娘害羞似的,死死把头低着。区长李运行,搔脑袋,吸上口中华牌香烟,站起来在房中走了几圈,然后抬起头咬着嘴唇:“你提的意见,我们早想到过。”又转头问方顺风:“你有什么意见?”方顺风笑笑,一只手摸着下巴,很安详地道:“我没有什么意见,服从组织分配,这工作是再好不过了。”区长李运行哈哈一笑,称赞说:“很好,你能领会领导的意图。”

出了区长办公室门槛,我问方顺风:“你不是要作秘书、助理员吗?怎么刚才分配你去民政科处理结婚离婚,却挺乐意呢?”他没有马上回答,沉默地走了一段路,脑后早不见区长的办公室了,才小声道:“区长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,谁不会提意见,但得服从组织分配。唉!……”“说得对,服从组织分配。”我重复道。

就在这天晚上,区长李运行找我去谈话。他道:“小刘同志,你对分配工作有什么意见?”我回答:“没有意见。”“没意见,为什么在人前说呢?”我迟疑一下:“不是你叫的吗?”“是我叫的,但为啥别人都没提,独你一个提呢?”我不言语了。区长缓口气,开始长篇大论讲叙:“做领导的可不是放片子的留声机,没眼没脑的。任何一个决定,事前都经过无数次的考虑,不会是决堤的水——乱来。就拿这次分配工作来说,我首先查看了你们三人的档案,你是工人出身,又经过实际工作锻练,当然应该得到党的信任,因此将你留在我的身边。他们两人,一人是出身资本家,一人是出身职员,本人又是学生哥儿,多么不可靠啊!像这样家庭环境出身的人,脑袋里一定装满了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思想。你说,怎能处理公文和批改报告呀!可是你呢,全不能领会领导的意图。唉,青年人要学习呀,不然就落后了。”

我专心专意地听着,感到区长的话完全对,临出门,他又向我说:“小刘,党和组织这样相信你,你可不要忘了啊!……”“我忘不了,一辈子也忘不了!”我眼睛噙着泪水,心里充满感激:“不是党、组织,我这个出身穷苦的孩子怎么有今天?不是党、组织,我这个受尽剥削压迫的徒弟娃儿,怎么能做国家的主人!党,把我由愚昧教育到聪明,从软弱锻练成刚强。党,我亲爱的党啊!”

“好啦好啦,你今后记住三点就行了。第一,及时向领导反映同志们的思想情况,比如不满意领导啦,小广播啦,说二话啦等等;第二,服从领导的决议,应该像军人一样地服从;第三,还要尊重领导,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。到了你已经具备入党条件的一天,我一定批准你入党。”谈话到这里结束,已经是深夜两点了。

七个月的秘书工作,我没有出一点毛病。成天里,我跳跳蹦蹦,叽叽喳喳的,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,不知什么叫悲伤和寂寞。陈望重看起来也没什么,能完成工作任务,就是少说话。方顺风在人前有说有笑,工作后总爱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长嘘短叹,有时伏在桌上写呀写呀地没个完。我问了几次,他只摆头道:“我有点不舒适。”一天,他又伏在桌上写,我便轻脚轻手地走过去看动静。看着啦,纸上乱七八糟地写道:“投生走错门,今日受苦情;阳光离我远,何时跳龙门。”“哈!你这秀才还会做诗呀!”我蒙着他的眼睛,笑道,叫道。

他的脸一下红得比西红柿还红,把纸揉成一团,一口吞下。“快吐出,你干什么?”我说:“上面写的,我早背得啦。”他回转身,猛地抓着我的手道:“小刘,我们是干训班的老朋友啦!你可不能将这事呈报给领导,多不好,会批评我闹情绪。”我笑笑:“你放心好了,我又不是快嘴。不过你这想法不对。”他苦笑道:“是呀!我也知道。不过,要是我能像你有多么好啊!”“你怎么没有我好?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么?同一处学习,同一处工作,同一处过组织生活。并且你还比我有文化……”他摆摆头:“文化有什么用,成分好才是金字招牌。”我不同意道:“话不能这样说,成分不是定论。你知道的,训练班张主任不也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,今天不是当了负责干部了吗?我看要思想好,工作好,成分不成分,不顶用。”接着,我又劝道:“同志!做个团员就得像个团员,可不要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。跳吧,闹吧,把青年人的热劲儿拿出来!”最后,他无可奈何地说:“我接受你对我的帮助。”……

不久,我向机关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。

在这个时期,我发现区长的工作方式方法有点生硬,一次,德光乡乡长向他汇报工作,因其它原因,没有完成发展互助组85.6%的任务。在会上,他也不分析原因和实际困难,便擂桌打掌地狠狠地训了这个乡长一顿,说什么不执行上级的决议啦,组织观念薄弱啦等等。后来,弄得这个乡长见着他的面就打抖。接着,我又发现他常常假公济私,一次,他爱人入党的问题,在团支部会上讨论,大家说她工作疲沓,眼光短浅,有时借爱人的威风逞能,不同意她入党。可是党支部会上,她却第一个被通过了。又一回,在讨论我入党问题的前夕,他的爱人要生小孩准备请保姆,为了居住方便起见,他下令强迫住在隔壁的一对普通干部夫妇搬家,派我去传达这项命令。我了解到这对夫妇也要生小孩子,只好硬着头皮去回复他。他一听,动怒啦:“这还行,你再去告诉他,领导需用,限他三天之内立刻搬走。”这可难坏了我:不传达吧?这是领导的决定;传达吧?人家也要生小孩呀!正在这为难处,幸好我得了重感冒,睡床不起。对这些事情,同志们意见可多啦,叽叽咕咕地上茅坑也在摆谈。不过,他们还没有我知道的多。一天,我问方顺风为什么有意见不提呢?他笑笑:“你真傻,他是区长又是区委书记,提了准要挨批评。”当时,我想了这话也是道理呀!便把此事压在心中未说出来。后来不知怎的,区长李运行听到风声了,在月终总结大会上,他坦然地向大家说:“我知道同志们对我有点小意见。但是,为了党的事业和革命工作,搞好领导和群众的关系,你们大胆提吧!”还说,“我们机关中批评与自我批评空气不浓,这是不好的现象。是否有同志怕提了意见遭到报复,请放心好了,我用我17年党龄——政治生命来保证。”虽然他这样表白了态度,但是,还是没有人讲话。又隔了30分钟,我站起来开了头炮,劈劈啪啪地把埋在心里的意见,全部说了出来。我的话一完,接着好多同志都发了言。同志们意见还没完,区长李运行就阻住大家道:“同志们意见提得很正确,有很大的参考价值,今后领导上将从这方面注意。现在转入第二个议程——讨论工作。”

会后,方顺风竖着大姆指称赞我道:“不愧是工人阶级,称得上一个顶呱呱的团员,今天要不是你,场面很难打开。”陈望重却胆怯怯地说:“领导啊,区长!小鸡蛋怎能碰得鹅卵石,有点不好吧?”我道:“老陈呀!你总是用旧眼光来看新事情,现在做领导的可不是解放前做官的,戳了他的痛处要报复。再说,提意见是为了改正缺点,改进工作,有利于党的事业。你呢,看不清这些,脑袋里只有科长呀,区长呀!好像我们干工作不是为党、为人民、为革命服务,只是为领导干部服务。”方顺风也插言,指着陈望重的脸颊说:“嘿!你呀,胆子比老鼠还小,风吹下一片树叶也怕打破头。像这样一辈子只好当个办事员。”

十天过后,党支部开始讨论我入党问题,参加的人很少,大多数都是区长的亲信,开初有三四个同志发言,说我有朝气,有热情,敢说敢为,同意我入党。可是,当区长李运行发言以后,人们的态度就变了,变得最快的是方顺风。他挤眉弄眼,一本正经地重复着李运行说过的话:“我同意区长的意见,小刘最近两个月来大变了。态度变得骄傲,思想变得肮脏,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患得患失的思想比较严重,比如爱提意见爱出风头,破坏领导威信……”当时我越听越气,脸红了,脖子粗了。本想和他辩论,但反头一想,人家是在给自己提意见,再大的怒火也得压下去。但是,不论怎样压也压不住,最后我便想了个好方法,把思想注意力分散,来个干脆不听。后来表决的结果,我的入党申请没有被通过。讨论会结束时,区长李运行作了总结:“方顺风同志提的意见很正确,小刘同志应根据这些意见好好地检查一下,把风头主义的根根彻底挖出来。”又转头向大家道:“为什么工人阶级出身的小刘,会有这样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呢?这和他在旧社会生活了15年分不开。俗话说,从茅坑里爬出来的人,浑身上下哪里没有一点臭味。我们希望小刘同志不要灰心,改正缺点,继续争取入党。”

会散后,我把区长李运行的话逐字逐句记在笔记本上,翻来覆去地想:我刘小云哪里有风头主义?哪里又有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思想?整整地想了四五个钟头,就说提意见吧,我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工作呀!决不是什么个人打算,想表现自己。要改正缺点,只好今后少给同志和领导提意见。想到这里,我在日记上记下这样一句话:下定决心改正提意见的缺点,要做到少卖嘴多做事。

几天后的一个中午,区长李运行叫我去作了第二次谈话,他说:“把你的工作和方顺风对调一下,有什么意见?”我笑笑:“没有意见,领导上早就该这样办。”静了一会,他很惋惜地又道:“很可惜,你辜负了我对你的希望。不过你去了民政科,只要好好地干,也可以再调回来。”“是。”我爽快地应着。

虽然,在这段时间中,领导已对我失去了信任,比如开干部骨干会不再叫我参加;积极份子名单上也勾去了我的名字,团支部改选免去了我的支委。方顺风在这几个月中有很大的进展,行政上作了临时负责人,并入了党,成了区长李运行的可靠助手。

在民政科工作中,我察觉区民政科对一些来申请补助的贫苦农民,他们不理不问;一些同志拿了国家的薪金,吃了人民的大米饭,成天却不管事,像个癞蛤蟆一样,戳一下跳一下……这些怎么不叫人生气啊!我看不惯,忘掉了日记上写的那条戒律,又劈劈啪啪提起意见来,有时火了还要骂。这样,我又挨了不知多少的批评。区长李运行在大会上数次批评我说:“自高自大,闹不团结。”

1953年6月,我被派到白池乡去参加普选工作,这时区的机关里,来了一个寝室大调动,搬家抬桌,忙得不分天日。由于人手少,再加上区领导一贯不重视干部福利,因此在调换寝室时,把下乡干部放在家里的衣服、鞋袜、被卷乱抛乱甩,分不出是谁的东西。月底大家回来汇报工作,一见就嚷开啦:“啊,我们下乡日晒雨淋,家里还把东西给我们丢了,领导这样不看重我们,以后还有什么心情干好工作啊!”工作汇报完后,已到夜晚,总务又没留饭,上街又找不到饭铺,同志们只好饿着肚皮,睡在板凳上过夜。我跑去向区长李运行反映说:“这些问题不解决,要影响今后工作。”他反批评我说:“这些小事情也要我管,我可不是千手观音,长有三头六臂,再说牺牲这点个人利益,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。”我气啦,一气之下便写了首打油诗,准备交给机关板报。打油诗是这样写的:

下乡干部苦,

天晴晒太阳,

下雨路难走。

这些苦不算苦,

最苦的怕回到区政府,

吃饭难找主,

睡觉难找铺。

去向领导提意见,

反用大话来吓唬……

这消息不知怎么被陈望重知道了,他特地跑来劝我,诚恳地说:“小刘呀,我们相处了近一年半时间,彼此了解。你有热情,有干劲,就像一匹才上阵的活蹦蹦的马驹,不论前面是崖是坎也要跳过去。这是好的,我应该向你学习。记得两年前的今天,我也和你一样,提意见像打炮,不怕老虎不怕豹,结果犯了对抗领导的错误,要不然我今天早已入了党也许是科长了。小刘,根据我的经验,我诚恳地劝你,把打油诗毁了吧!不然你会后悔。”“不,我决不后悔!”我说:“有什么后悔的,提意见嘛不是攻击哪个。”他苦笑一下:“生活经验将教育你。”

我把打油诗交给了机关黑板报。可是交上去以后,一直无音信,没有登出来。9月份普选工作结束,区里召开全区干部工作总结大会。会上先由区长李运行作报告,他在报告里着重批判了目前区干部中怕吃苦,工作不任劳任怨,目无组织领导等等落后思想,并公布了我的打油诗(没有提我的名字),说这是落后思想的代表,希望大家对这种思想展开批评。在座的几百个区、乡干部吓着了,不知是谁干的事。会场里静悄悄的,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。我气得热血往头脑门冲,忘了在什么样的场合下,等他话一说完,笃地站起来举手发言,神情非常激动,语不成声:“打——油——诗——是——我写的,是投给机关墙报的,本意是向领导建议,关心同志们的福利,不想今天得到个落后思想的批评。”

会场更静了,几百双眼睛一时看看台上脸青眉竖的区长李运行,一时又看看红脖子胀脸的我。谁都没有发表意见,只有台梁上大圆钟滴滴嗒嗒的响声。忽然,方顺风的脑袋伸出人群。“我发表两句意见”,他照例闪动下眼睫毛,摸摸下巴,“嗯哼”地清下嗓子:“我认为刘小云同志的态度极端蛮横和无理,竟敢在几百人的群众大会上公开反抗领导的批评,表明他已完全丧失了一个青年团员和革命干部应有的品质,我建议行政上和团组织给予他应得的处分。”他说完话,区长李运行用眼扫扫台下,想唤起其他同志对我展开斗争,可是没有一个人应声,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。

散会后,我没有到食堂去吃饭,心里非常沉重,两条腿像有百十斤重,走动一步也吃力。我扶着墙沿走到区长李运行的办公室,推开门,泪水一下就溢了出来:为什么组织上不了解我的好意?区长李运行正在吃饭,见我进来,放下碗怒目圆睁地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我说:“李区长,我写打油诗并没有什么坏意,原本为了工作,怎么你在会上批评我是落后分子?”“嗯!没有坏意,你想挑动全区所有的干部来进攻我,拆我的台!告诉你,梦想!我是抗日时期的干部,有十七年党龄的干部!”说着在桌上拍了一掌:“我批评你是全体干部中最落后的分子,你到区委告我去。”“好!我是落后份子。”我跨出门槛,气冲冲地向漫无边际的田野走去。田野,被黯淡的云层笼罩着,呼啦啦的秋风吹得禾苗低头、大树弯腰,黄叶儿,白叶儿遍地乱飞。我呆立在一棵古柏下,望着太阳落下的西方,心里像不平静的江水,起伏地翻滚着:我为什么要去写打油诗,为什么要写?我为什么几次三番地向领导提意见,为了自己吗?不,不!不是为了我自己!那为什么又会得这样的批评呢?唉,悔不该当初太盲动,不听陈望重的劝阻,才闹到这境地。如果我不批评领导,遇事去顺从他,也许正如陈望重说的一样,已经入了党,或被提拔……反一想,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对:人的一生是为了什么?难道是巴结领导以取得地位的高升和换来个共产党员称号么?这多么可耻啊!这是世界上最可耻不过的人了。要这样,我不如去做个“变色龙”。就在这时,陈望重从远处走来,站在我面前,似笑非笑满有经验地问:“如何,我的话应了吧?”我回答道:“没有应。”“嘿嘿!还没有一棒将你打死。”“打不死,永远也打不死!”我语调里充满着自信,大声说:“棒打死的人,只有那些胆小鬼,和那些没有锋芒的生满了锈的刀片!”他呆了片刻,叹口气:“唉,我是胆小鬼,我是没有锋芒生满了锈的刀片。可是,为了能平静地生活,不再受到意外的刺激,有什么办法呢?我只有这样。”说完低着头走了。

晚上,在区长李运行主持下,团支部召开了团员大会,向我“对抗领导,拒绝批评”的行为展开斗争。开会前方顺风向我作动员,他假惺惺地道:“小刘,我很替你可惜,你曾经有个时间很进步,还帮助过我。不知怎的你变得这样冲动,公然和领导对立,这是多么大的缺点呀!特别像你这样一个出身工人阶级的同志,更不应该。不过时间不迟,只要你能认识缺点,改正错误,我想党和组织、领导会原谅你的……”我打断他的话,插一句问:“你想叫我去认错吗?告诉你我没有错。”“没有错?”“没有错,刀架在颈项上我也没有错!”“小刘,态度放冷静点,不要这样强硬。”说着拍下我的肩膀:“同志,你还年轻,应该为前途着想。俗话说,‘忍得一日之气,免得百日之忧’,退后一步自然宽。”我火啦,把脸一沉:“什么叫前途?不卑不亢,积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才是真正的前途。你要叫我向错误低头,是污染我纯洁的灵魂,除非用刀杀死我。再告诉你,我决不能把地位、名誉、幸福建筑在阿谀逢承上,高贵的同志,请结束你这套处世为人的哲学吧,历史将给你作出最好的证明。”方顺风不言语了,像一条丧家之犬,夹着尾巴走了。

在星期六的晚上,团支部召开了团员扩大会议。会上,首先叫我检查,区长李运行并说这是给我最后一次改正缺点、认识错误的机会。我说了,说得很简单:“同志们,我是老粗出身,说不来什么,我成天黑夜只知为党、为人民工作。我凭着我为党工作的赤心,憎恨生活中一切不合理的现象。我爱向同志提意见,也爱向领导提意见……”“说这么多干什么?叫你检查缺点,又不是叫你背成绩帐,老老实实地挖出错误思想根源吧!”方顺风从座位上跳起来,咆哮地大声叫。我回答道:“我没有犯什么错误,我所做的事情,都是青年团员、革命干部所应该做的。”

第一提意见的是方顺风,依次是事先布置好了的人,按照事先布置好了的意见,一个一个向我开炮了!陈望重在这种场合下,也不得不说了我几个大大的不对。最后由区长李运行代表党组织和行政,对我思想进行全面分析批判。他说:“刘小云同志的思想,具体地反映了过渡时期资产阶级思想在革命内部的斗争。我们战胜这种思想,正是标志着我们战胜了资产阶级的思想向党、向革命的侵蚀。通过这个活例子,说明我们需要学习,积极靠拢党的组织,向一切坏人坏事,展开不妥协的斗争。”我不同意他这分析,说:“我不接受这意见,死也不接受这意见!”区长李运行大瞪着眼,叱声问:“你不接受党对你的改造?”我已失去了理智,完全不能控制自己,脱口说出:“像这样的改造,比杀我还恼火……。”这下可惹祸了。

全场里好些人都跳了起来,嚷道:“这还了得,敢公然污蔑党的组织。”什么“反动思想”啦,“反党思想”啦,“反革命思想”啦……一顶赛一顶的大帽子向我飞来。我再无力反抗了,瘫痪地伏在桌上,脑袋里嗡嗡地响,眼前发黑,冒着一圈一圈的金光,迷迷糊糊的不知什么,耳边只听得方顺风的声音:“同意开除刘小云团籍的同志请举手,一票、二票、三票……”

当我再抬头来的时候,只见陈望重一人站在我的面前,他眼红红的,像是才哭过。他向我道:“小刘,要想开些,可不能往短处想啊!”我笑了,原来他害怕我自杀:“请放心吧,同志,我知道你的好意,不过我决不会自杀。我生命比黄金还贵,我还年轻,我为党为革命还没贡献出我毕生的精力来,怎么能轻轻易易地死去。”说到这里,我引用了保尔・柯察金的话:“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,而生命只有一次。”他又道:“可是你已经不是团员了。”我笑笑说:“这有什么?团员不团员,总之一句话,为革命事业、为人民服务。”虽然我嘴上这样说,可是心里却一阵酸痛,眼眶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流。说真话,我怎么不热爱团啊!她抚育了我成长,又教导我生活。我一时一刻离不开她,离开了她,就像婴孩子失去了妈妈,就像羊羔失去了母亲。我忽然感到我站在浓雾中,找不着前进的方向。

这天晚上我睡不着。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,泪水湿遍了枕头。最后,我毅然爬下床,扭开电灯,向您——亲爱的团省委写了这封信。由于我心情激动,所以字迹非常潦草。

此致

敬礼

刘小云

1955年×月×日

“往事微痕”供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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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://www.secretchina.com/taxonomy/17798

铁流更多故事请看:

http://www.secretchina.com/taxonomy/17748

来源:看中国专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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