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往事微痕》迟到半个世纪的忏悔(图)
编者按: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《往事微痕》的文章,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、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、亲见的事件。现将《往事微痕》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;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,以飨读者。
半个多世纪前,爸爸的遗书中有写给我的如下文字:“你这不孝之子,如果人真有魂,我在阴间定要把你抓去,问你个究竟……”
爸爸是位有理想与追求的知识分子。“解放”前夕,在重庆求精中学任教时常出入当时民盟总部——被誉为“民主之家”的特园。1948年春,他回到川北西充老家后,分得约6亩土地的祖业,当起了农民。不满10岁的我,也辍学跟着爸爸妈妈下地种田。
在农村均贫富的那场运动中,工作队内部发生了争论,争论的焦点是重庆“面粉大王”鲜伯良[注1]的妹夫,肯定有钱,应不应该拿钱出来作“胜利果实”?结果该拿出来的论点占了上风,于是,爸爸注定要被打倒挨斗了。
在爸爸挨斗的前几天,那位与我们同姓的积极分子——中尧伯,在山坡上找着正在打柴的我,逼我、打我,要我在几天以后工作队同志问话时,一定要按他教的那样说,反之,连我爸爸他都要打,更会把我打个半死!
两天后,中尧伯一行来到罗家大院里。一位叫李宁的工作队女同志亲热地将我的“童子军”衣服扣好,问我为什么没有读书?说今后要带我到重庆去读书。听了这话我感动极了,眼里涌起了泪花。紧接着她问:“小朋友,你家里有金砖?……”——这正是中尧伯教我必须承认的,正想否定时,中尧伯那凶神恶煞的眼光,逼得我只好点点头,接着我又慢慢地摇了摇头。随后,我便被带到村里与家人隔离。
就是我的点头承认家里有金砖,给父亲带来了杀身之祸。
在斗争爸爸的那天,中尧伯做贼心虚,担心我翻供,就叫我和弟弟去赶场卖猪交罚款。待我们把猪卖完回家里后,看见爸爸的双臂后剪,吊在阴暗后屋的横梁上,长伸着舌头,怒睁着那双死不暝目的眼睛。
隔壁的彭大妈,听到我们的哭声,忙过来帮助放下爸爸的尸体。这时我们发现他被细麻线捆扎着的两个大拇指,被吊得筋骨皮肉全无,鲜血淋沥,全身也被打得血肉模糊,惨不忍睹……彭大妈确信参加斗争会的人已散尽,忙把我叫到她的里屋去,低声地讲叙了打死我爸爸的过程。
在毒打我爸爸时,有人主张吊“鸭儿浮水”:把爸爸的双臂向身后反背着,用纳鞋底的麻线,紧紧地套牢两根大拇指,再把篾绳对接在麻线上……在捆扎麻线时,爸爸知道厉害,痛苦哀求着,轻声地喊道:“周公哟一一我相信你是好人呀,张澜[注2]哟一一表方老哥,鲜英[注3]哟一一我的二哥,你们救救我呀!
在重庆时,爸爸向来把常来住于特园的周恩来称“周公”,张澜称表方老哥。爸爸的亲舅子鲜伯良,和特园的主人、民主同盟的创始人之一的鲜英是堂兄弟。但是,这帮打手只知道鲜英是国民党的师长,更不知道周公和张表方,便大吼道:“什么公呀婆呀舅子老表的,这年代还敢叫国民党的师长来救你?给我吊起狠狠的打!”……直到其中有个人说:人都死逑了,还打个屁!他们看见我爸爸确实死了,立即跑出了后屋。彭大妈家与我家后屋同墙相隔,她从墙缝窥视了吊打我爸爸的全过程,眼睁睁看到我爸爸被吊打致死。等我们回来才敢过来帮助。他儿子还严肃地对我说:“你要对人家说,是他自已上吊死的。你听哥子的话没错。”
说来也怪,1959年罗中尧被饿死前,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喊着“中枢,我对不起你,你不要抓我,……”喊了两天才断气。罗中枢是我爸爸的名字,中尧伯为爸爸的屈死心里应该是有愧的吧,他临死前作了忏悔。
爸爸走后没有几天,重病的妈妈也跟着去了,留下我们兄妹四人成了孤儿。那时我12岁,是家中的老大,村里的当权者说我是“家长”,又把爸爸的“帽子”给我戴上。要求我同那些“地主分子”一样,每三天或五天要向村武装队长作一次思想汇报,只准规规矩矩,不准乱说乱动!赶场时秤盐打油,出村去走亲串戚,都要请假,不按时消假条要挨批斗、挨打骂。种田和除野草我不会,生产队长说我懒,痛打我好几场。有一次我被打伤了腿,贫农陈婆婆偷偷地送给我膏药,我幼小的满是伤痕的心,感受到些许的温暖。
1953年春,我舅父鲜伯良知道我们的处境,送我们到西充县城读书。读初中时,我填写入团志愿书,把填写文稿交给我在西充速成师范当校长的堂兄罗孔昭看,他要我在爸爸“自杀”字前添上“畏罪”二字,还要我违心地添一段狠批爸爸的话语。从此,在我那几十年填写数不清的覆历表里,都写着爸爸是畏罪自杀,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,而装进了我的档案里。
五十多年以后,我己年近古稀,子孙满堂。可爸爸的死、和他得知我向工作组的同志说“家有金砖”后所写下的遗书,却让我心里时时内疚,每当想起父亲的死,我的心都会抽缩的痛。可我相信,如果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阅读了儿子写给他的这篇《迟到半个世纪的忏悔》,一定会原谅我的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讲真话可能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!
爸爸,您泉下安息吧!
[注1]鲜伯良(1903一1990),抗战时期的重庆“面粉大王”,四川西充县人。1934年创办重庆复兴面粉公司,独创“麦穗”牌面粉享誉各地,在重庆面粉业独占鳌头,大有“三分天下复兴有二”之优势。1935年创办江海银行重庆分行任经理。1942年以法币600万元资本创办重庆复华银行,同年又在南充建面粉厂。他还担任重庆永中保险公司董事长、重庆红十字会副会长。1956年重庆复兴面粉厂实行公私合营后,任经理。曾任重庆市一至八届市政协委员,重庆市工商联执行委员。
[注2]张澜(1872一1955)民盟创始人之一。字表方。四川南充人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历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,第一届全国人大副委员长,第二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,民盟中央主席等职。
[注3]鲜英(1885一1968)陪都重庆“民主之家”特园的主人。民盟创始人之一。字特生。爱国民主人士。四川西充县人。1931年在重庆嘉陵江畔建特园。1941年民主同盟在特园成立,他当选为民盟中央执行委员,重庆民盟支部负责人。他任《新蜀报》负责人。他积极策反川军将领工作。1949年后历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、全国政协委员、人大代表。1957年被打成“右派”。
(本文人名、地名和内容完全真实,绝无虚构。)2011-03-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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